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已经逐渐成为这个时代的“显学”，一时间，每个人身边都有几个因为痛苦而无法上学的孩子。孩子生病，和背后的家庭有很大关系，越来越多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关起门来，中国家庭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这代孩子身上开始大规模爆发心理问题（且集中体现在学业上）？

带着这些困惑，简单心理对话了北大六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一位刚退休的家庭治疗师，也是一位曾主动推动儿子进入青春期、鼓励他不要太“听话”的母亲。作为系统式家庭治疗师，她关注个体背后的家庭、社会系统，既看到家庭内部冲突如何转化为孩子的病，也看到家庭外部支持空间的缺乏。在她看来，物质丰裕后成长的00后、10后，正摆脱匮乏感处理集体忽视的创伤，这也是另一种“往前走”。

核心观点摘要

- 孩子生病是家庭的“共谋”：从系统视角看，孩子的症状（如不上学）在家庭系统中有合理性甚至“好处”，无单一罪魁祸首，每个成员行为相互触发、维持，呈“循环因果”而非线性因果。

- 家庭生命周期的关键转折：孩子进入青春期是家庭系统最易出问题的阶段，父母需提前准备，学会“放手”，将“权力”交给孩子，养育目标是培养其独立决断与自我负责能力。

- 小家庭亟需外部支持空间：现代独立“小家庭”形态削弱了外部联系，父母与孩子的痛苦无处诉说，封闭系统加剧内部紧张，需建立第三方支持（朋友、亲戚、专业机构）缓冲冲突。

- 爱应脱离外部认可绑架：父母对孩子的爱常建立在考名校、挣大钱等外部认可上，实则应基于生命本身；先欣赏、关爱孩子，而非通过羞辱促使其“变好”。

- 系统开放是进步的关键：青少年“躺平”可能是另类抗争，关键是“躺而不平”的内耗；家庭与社会系统需保持开放，接纳孩子的不同路径，让新信息推动系统进化。

访谈精华深度解析

孩子生病：家庭系统的“循环因果”

问：孩子生病后，很多父母难以接受，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林红：孩子生病前往往特别听话、学习好，突然不上学，父母一开始完全接受不了。有个妈妈好不容易给孩子挂上号，进诊室前突然跑了，把孩子扔在那。这不是责怪她，而是（孩子生病）对她来说确实是无法承受之重。这时我会帮家庭看到“坏事”背后的“好”，不是先找谁的问题——不上学不一定是孩子的问题，爸爸老不在家也不全是爸爸的问题。

问：从家庭治疗角度，如何理解孩子的症状？

林红：人习惯用“线性因果”看问题，认为A导致B，但真实世界是“循环因果”：A导致B，B导致C，C又导致A，形成无始无终的循环圈。家庭中没有成员的行为是纯粹的原因或结果，每个人既是引发者也是反应者。孩子的症状（如不上学）往往不是要消灭的问题，在家庭系统中有合理性甚至“好处”。

举例：有些全职妈妈孩子上中学后仍无法回归职场，越发将精力放在青春期孩子身上。孩子生病后，妈妈潜意识里反而“满意”——总算能名正言顺留在家里：“我无法回职场，因为孩子病了不能没有我。很多时候孩子生病，是为了让父母有合理理由继续和孩子纠缠。”

问：家庭治疗中，父母常存在哪些认知误区？

林红：前些年很多父母认为“把孩子交给医生治好就行”，忽视自己的责任。但我们无法把不好的家庭变成好家庭，治疗需要谈每个成员成长中的困难，触及深层伤痛，还要画家谱图（至少三代）。能让父母一直参与治疗的是少数，多数家庭只要孩子能回学校，不管多艰难都觉得“没事了”。

青春期转折：把“权力”交给孩子

问：家庭生命周期中哪个阶段最易出问题？

林红：家庭和人一样有生命周期：结婚组建家庭、孩子出生、青春期、孩子离家等。转折点最易出问题，尤其是孩子进入青春期。这时孩子开始有自我意识，确认“我是谁”，不再盲从外界，父母会觉得“不听话”。若父母没提前准备，冲突就会很大。

问：您如何推动自己儿子进入青春期？

林红：我们家庭文化传统，儿子从小听话善解人意。他快进青春期时，班主任说他诗歌朗诵功底好但缺乏气势，我反思不能让他一直“听话”，决定推动他进入青春期。比如周末吃饭，以前他听大人安排，我开始让他拿主意：“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把权力交给孩子。哪怕他说吃汉堡（我觉得不健康），也尽可能高高兴兴听他的。

问：如何帮孩子抵抗外界压力？

林红：儿子初二时，姥姥问早餐好不好吃，他耿直回答“不爱吃”，姥姥生气让我批评他，我没说话——青春期孩子自由表达真实感受很重要。后来我跟母亲沟通：“感谢你付出，但教育孩子是我的责任，我们承担孩子的好与坏。我是专业人员，清楚让他不压抑感受对成长至关重要。”母亲虽当下接受不了，后来也听进去了，家庭慢慢过渡到新阶段。

问：中国父母“放手”难的核心是什么？

林红：我们文化中父母习惯为孩子付出，从上学到买房结婚都包办，易导致边界不清。但养育目标是“未来我们不在身边时，他能保护自己、有决断力、为自己负责、享受人生美好”，青春期就是独立之路的开端。

小家庭困境：缺乏外部支持的“孤岛”

问：现代家庭形态对孩子心理有何影响？

林红：现在多是独立“小家庭”，和外界联系弱，加剧内部紧张。传统乡村有宗族、父老乡亲，我小时候住大杂院，几户人家互通有无，是很好的支持系统。现在进了楼房，门一关大人易肆无忌惮。有个小学二年级就不上学的孩子，父母看着温和，治疗后才知妈妈情绪崩溃时会拿菜刀砍家具几十上百刀——父母崩溃时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对孩子的伤害，这时第三方支持太重要了。

问：父母的痛苦如何影响孩子？

林红：缺乏外部支持让很多父母的痛苦无处诉说，往往孩子病了，父母的痛苦才被看到。有个初中生说“不想活了”，实际是妈妈常跟她诉苦：爸爸失业没上进心，压力大到想活。孩子害怕“妈妈要死了我怎么办”，承受不了这份重量。妈妈也无助，只能找孩子倾倒苦水。

问：如何打破家庭“孤岛”状态？

林红：有些父母因“丢人”不让别人知道孩子休学，把家庭变成孤岛，问题就无解了。要主动找资源和支持系统。我在德国学习时，有机构专门支持离婚家庭孩子：有适合小孩的灶台，让怒气冲冲的父母带孩子来做饭吃饭，提供缓冲；还有项目帮孩子应对“跟爸爸见面”时父母的负面评价，让孩子互相支持学习——很多工作做在前面，后面问题就少了，不至于都集中在“上学不上学”上。

爱的误区：外部认可绑架下的亲子关系

问：中国父母对孩子的爱常存在什么偏差？

林红：父母的爱普遍建立在外部认可之上，且同质性强——考名校、当大官、挣大钱。孩子成绩不好，可能连父母都瞧不起。有个初三孩子说：“我妈眼里，我发高烧、腿折了都不重要，只要人在教室她就舒服。”

举例：儿子小学时，我们看到一户人家推小车溜老狗，小狗围着叫。他问：“走不动就不走，为什么惯着？”我告诉他：“这是爱，小狗是家人，被爱不是因为活泼可爱有用，只因为它是家人就值得被爱。”后来我也常说：“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单纯血缘或你本身好，反正就是喜欢你。”这种“爱的能力”是代际传递的，我母亲也这样对我，人没得到过的东西给不了别人。

问：如何正确看待孩子的“学习问题”？

林红：很多父母觉得“羞辱孩子才能学好，学好了再夸奖”，其实弄反了——先欣赏、爱孩子，他心情舒畅才会表现更好。现在很多孩子不上学，不是学习能力不够，是情绪问题太多（父母、学校、社会干扰），心力耗尽没精力学习。社会变化快，优异成绩不一定转化为好未来，有些名校生步入社会后缺乏相处能力。父母要提升认知，帮孩子找适合自己的路，而不是只会羞辱。

问：父母的深层恐惧是什么？

林红：是对生命本身的不信任，这和时代有关。中国经济发展太快，两代人鸿沟大，父母常说“我给了你那么多你还不满足”，孩子却觉得“物质不重要，你没给我认可、爱和对人生意义探索的支持”，表现为不想上学、甚至不想活。

系统开放：创伤背后的时代进步

问：如何理解“青少年心理问题增多是进步”？

林红：上一代人连“不上学”的选择都没有，只能跟着大部队走。有些人看似考上好学校，却压抑情感，中年后才发现走了不想走的路，甚至失去活下去的动力。现在孩子越早出现问题，越容易从根本解决，家庭也能更和谐，父母也能成长。

问：如何看待孩子“躺平”？

林红：有些“躺平”是另类抗争，说明孩子有力量。真正的躺平是“意识到身心不行就休息几个月，探索自己想干什么，满足内心愿望而非外在期待”，若父母允许甚至陪伴探索，价值巨大，好过在学校“卷”。最煎熬的是“躺而不平”——不想上学又觉得不该，在家还得按学校进程走，学不好也休息不好。有个孩子治疗后说：“大多数人走大马路，我掉队走小路，风景不一样，看到了别人没看过的。”很感动。

问：家庭与社会系统如何保持开放？

林红：家庭、民族、国家都是系统，开放很重要。父母要做好自己给孩子榜样，理解、相信、欣赏孩子，营造温暖善意的家。孩子会形成独立见解，闯荡世界时带回新信息，推动系统进步。感谢改革开放让经济变好，以前吃不饱只能卑微活着，现在物质丰裕的孩子能摆脱匮乏感，停下来处理集体忽视的创伤——这是另一种“往前走”，他们在往深处探索人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