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天皇”与“最后的武士”

日期:2025-11-19 17:58:17 / 人气:10


2025年11月11日,日本传奇演员仲代达矢去世,享年92岁。仲代达矢演艺生涯长达70年,横跨日本影史多个时期,其参演作品屡获奥斯卡及三大电影节奖项,2019年获东京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也荣获日自然,仲代达矢的艺术成就远不止于此,他的存在本身,即是半部日本电影史。作为和三船敏郎、高仓健并列的日本史上最伟大演员,他的陨落堪称日本影史黄金时代的终章。
提到日本影史的黄金时代和仲代达矢的演艺生涯,被誉为“电影天皇”的黑泽明是绕不开的。两人自1954年拍摄电影《七武士》时开始合作,之后的30多年里,仲代达矢多次担当黑泽明电影的男主,黑泽明提供了最广阔的舞台与最深沉的剧本,让仲代达矢得以发挥出全部的艺术潜力,而黑泽明在用影像进行人性探索、哲学思索时,仲代达矢的存在,像是一面知得失、正衣冠、映射自我、穿凿灵魂的镜子,挑起电影世界最坚实大梁的同时,给予了黑泽明陷入迷途时的指引。
两人的关系,超越了导演与演员的简单范畴,如父如子,如师如友,灵魂互映。
《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仲代达矢访谈录》,[日]春日太一、仲代达矢|著
吴伟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

1932年,仲代达矢出生于东京涩谷一个普通的市民家庭,当时日本正处在军国主义的扩张时期,普通民众生活困顿。得益于父亲的勤劳,一家人得以勉强度日。
1941年,仲代达矢9岁,父亲去世,家庭瞬间坠入贫困。为了生存,母亲带着他被迫住进一家律师事务所,以“门卫”的身份换取日常口粮,形同仆人。
4年后,美军对东京大空袭,东京被焚毁为焦土,仲代达矢的家也在这场袭击中被完全烧毁,并和家人走失。沦为战争孤儿,仲代达矢不得不在烧焦的街道上翻找食物和栖身之所。幸运的是,流浪许久之后,他和母亲、妹妹重逢。
为了谋生,仲代达矢在初中毕业后找了家理发店当学徒。然而,理发这门技艺虽然能够填饱肚子,但却无法填满他内心对精神世界的追求。转折点发生在1949年。某一天下起大雨,为躲避雨,他偶然走进浅草的一家小剧场,小剧场正在上演由榎本健一主演的话剧《哈姆雷特》。舞台上,榎本健一饰演的丹麦王子在痛苦、犹豫中高声呐喊,这一幕,让他内心深处因战争创伤而积压的情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在那一刻,仿佛被命运的雷电击中,“原来人类的情感可以如此磅礴地表达出来!”仲代达矢下定决心放弃理发师的道路,转而报考演员培训班。
1952年,20岁的仲代达矢成功考入日本最负盛名的俳优座养成所,开始接受了系统性的表演训练。也正是在这里,他将本名“元久”改为更具艺术气息的“达矢”,达矢象征着新人生的开始。
刻苦学习一年多,即1953年夏秋之交,俳优座养成所的排练厅,年轻的仲代达矢和其他49名同学正在排练时,《七武士》剧组的选角团队走了进来。团队中,为首的正是即将震惊世界影坛的黑泽明导演。彼时,黑泽明43岁,从年龄上来看,他能当仲代达矢的父亲,而黑泽明也的确是这么做的。黑泽明一眼就发现了人群中的仲代达矢,试镜开始,他出了一道题目:表演杀人后的心情。
试镜题目,俳优座的所有演员皆可参加,仲代达矢被选中的概率是五十分之一。试镜开始,其他演员以恐惧、悔恨、狂欢的心理作为动机,继而呈现出激烈、大开大合的外放表演,而仲代达矢则反其道行之——静止。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用那双日后被誉为“能穿透胶片”的眼睛,空洞而锐利地望向前方。
正是这一幕,让黑泽明确定,仲代达矢看到了角色内在的本质,一种超越表演技巧的、危险而纯粹的存在感。“这个人眼里有杀气。”事后,黑泽明对他的副导演说,“就是他了。”
仲代达矢被选中,赢下《七武士》中农民“胜四郎”的角色。次年,《七武士》开拍,摄制完成即拿下当年威尼斯电影节银狮奖。仲代达矢饰演的“胜四郎”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小配角,但却帮他推开了通往电影殿堂最高阶梯的大门,进入到黑泽明的电影王国。

进入黑泽明的世界,意味着接受一套绝对标准的检验。对于仲代达矢而言,黑泽明是名副其实的“严父”。这种严苛,除却黑泽明对其表演才华的欣赏,更有对艺术完美性洁癖般的要求。
黑泽明在片场以其不苟言笑、要求严苛和强大的气场而闻名,不过,他并不总是大声斥责演员或工作人员,而是以沉默应对。沉默比斥责更具杀伤力。当他看着监视器,长时间一言不发时,对当时年轻的仲代达矢而言,更加剧了心理煎熬的程度。忍受沉默,揣度黑泽明意图,自我审视、怀疑表演的问题,几乎构成了仲代达矢在片场的全部生活。
1963年,社会悬疑片《天国与地狱》开拍,影片中有一个关键场景:仲代达矢饰演的刑警户仓,奉命进入绑架案嫌疑人的公寓进行调查取证。这个场景,黑泽明设计了一个十分复杂的长镜头。复杂的长镜头意味着演员的每一个步点、每一次转身、伸手拿取证物的位置和时机,都必须与摄影机的运动完美契合,不能有分毫偏差。如果演员走快半步,可能会走出焦点;走慢半步,可能会挡住镜头或破坏构图。
排练期间,黑泽明向仲代达矢提出了一个具体要求:“你必须像钟表的指针一样,分秒不差地走到每一个标记点。”这个要求,无疑极大增加了仲代达矢对身体控制力与纪律性的训练。因为难度极大,仲代达矢废寝忘食刻苦训练,但还是失败了很多次。失败意味着重拍,重拍意味着时间、胶片和整个剧组士气的巨大浪费。
全组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仲代达矢一人身上。也正因此,仲代达矢产生了物理性的恐惧,“一听到导演的脚步声,我就感到脊背发凉”。
好在,顶着巨大的压力,仲代达矢与摄影师、助理导演一起,进行了反反复复、不计其数的训练,直到每一个动作形成肌肉记忆。
实拍开始,摄影机运动,仲代达矢推门而入。他每一步的步幅、每一次停顿的时长、每一个审视证物的角度,都与摄影机的推、拉、摇、移完美同步。整个镜头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当摄影机停止转动,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黑泽明的反应。黑泽明紧紧盯着监视器,沉默了许久,然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对于从不轻易赞美的黑泽明而言,这简单的一个字,已是至高无上的褒奖。仲代达矢松了一口气。

就在俩人的合作逐渐稳固,仲代达矢的演技也在黑泽明的训练、帮助下日益精进时,黑泽明的黄金搭档,堪称黑泽电影宇宙的御用男主角三船敏郎,和黑泽明的分歧越来越大。
1965年,探讨人道主义与医疗伦理的电影巨作《红胡子》开拍,拍摄长达两年,电影杀青之时,三船敏郎和黑泽明彻底决裂。
三船敏郎和黑泽明合作过《泥醉天使》《七武士》《罗生门》《白痴》《蜘蛛巢城》等十数部脍炙人口的佳作,两人代表了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共同定义了“武士电影”这一类型,并将日本电影推向了世界舞台。
在《红胡子》之前,两人的合作被外界视为天衣无缝。三船敏郎的表演风格大开大合,极具动物性、爆炸性。可以说,三船敏郎是黑泽明的“狂野之心”与“肉体化身”,他的表演,完全诠释着黑泽明早期作品中关于生存、挣扎与人性矛盾的主题。“我们之间隔着的那层纸,是三船敏郎帮我捅破的。”黑泽明毫不吝啬对三船敏郎的赞赏。
然而,随着彼此事业的各自发展,三船敏郎已不满足于黑泽明为他设定的“狂暴英雄”或“悲情武士”的框架,他想尝试更多元的角色。加之,人到中年的三船敏郎已经成立自己的制片公司,对商业有更长久的考量。黑泽明专注于艺术创作,对三船敏郎的考量嗤之以鼻,《红胡子》合作之后,亲如兄弟的两人走向了不同的道路,不再交谈,也不再合作。
与此同时,日本电影产业逐渐衰落,大制片厂制度逐渐瓦解,黑泽明创作的《电车狂》在商业上票房惨败,尝试进军好莱坞未果,他陷入深度抑郁,并在1971年尝试自杀。
低谷期持续了小10年,黑泽明在蛰伏中开启了他的创作转向,从关怀现实、探讨人性本质、权力与道德的宏阔主题转向更加深邃、更加私人化的悲观主义与存在主义的虚无。
1980年,在美国科幻导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和乔治·卢卡斯的帮助下,蛰伏后的黑泽明重新将目光转回日本。《影子武士》开拍,对于男主角的人选,他将目光毫不犹豫地投向仲代达矢。
“三船先生是火山,喷发时照亮了整个天空。”仲代达矢这样描述三船敏郎的表演风格,而他和其相反,沉郁顿挫,宛如暗月,擅长捕捉内心的复杂纠葛。对于黑泽明来说,三船的表演已成为过去式,追求更深沉的艺术表达、能承载深沉哲学思考,非仲代达矢莫属。
《影子武士》根据历史真实事件改编,讲述了在日本战国时代,“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击溃织田信长与德川家康的联军,却意外死于军中。危难关头,几个家臣秘密找出一名面容酷似信玄的盗贼,假装信玄以稳定军心,并将此秘密维持了3年之久,最后仍难挽回武田一族没落的故事。仲代达矢的表演任务是饰演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威严的战国大名武田信玄,和卑微的、因相貌相似而被抓来充当替身的窃贼(影子)。
“你这家伙,要演出能听到汗水滴落的声音。”当拍摄仲代达矢作为“影子”第一次坐上信玄的座位,冒充大名的关键场景时,黑泽明这么对仲代达矢说。这个要求超越了所有表演技巧,它不是要演员“表现”紧张,而是要他“成为”紧张本身,让那种极致的心理压力弥漫在整个银幕空间,让观众几乎能产生幻听。
仲代达矢必须调动他所有的内在储备——包括战争留给他的创伤记忆——来抵达这种“存在的真实”。庆幸,经过长达20多年的演技打磨,仲代达矢做到了。他的表演精准地刻画了“影子”的转变弧光:初期,极度的恐惧与挣扎,试图模仿信玄的言行举止(“形似”);中期,逐渐代入角色,甚至在无人时开始享受权力带来的幻觉;后期,当信玄已死的秘密被公开,他被迫离开,却已在扮演中失去了自我。最终,他穿着破烂的铠甲,手持竹枪,冲向真正的战场,以“影子”的身份为“本体”殉死。
这个结局充满了悲剧性的荒谬与尊严。仲代达矢完美地诠释了黑泽明的核心哲学:当“本体”消失,“影子”能否获得真实?身份究竟是本质,还是表演?
于电影之外,《影子武士》的故事,也巧妙地映射了黑泽明、三船敏郎和仲代达矢三人在现实中的关系。
武田信玄(三船敏郎):他是那个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本体”,是黑泽明前期电影中喷薄而出的“太阳”,是力量的源泉。他的“离世”(决裂)给黑泽明的电影世界留下了巨大的空洞。
窃贼影子(仲代达矢):他是那个被找来支撑局面的“替代者”。他并非要成为第二个三船,而是要以其截然不同的方式(如月亮般内省),去维系那个世界的存在。
黑泽明:他既是那个寻找“影子”的武田家族,也是那个深知“本体”已逝,却必须让“影子”坚持下去的导演。
仲代达矢深知自己和三船敏郎是“完全不同质”的演员,他不需要去“成为”三船,他的使命是理解“影子”本身的悲剧,并用自己全部的艺术生命去填充黑泽明创造的那个哲学世界。
仲代达矢是对的,黑泽明也是对的。《影子武士》一经拍摄完成,便在当年戛纳电影节上荣获金棕榈奖,黑泽明重返电影巅峰,而仲代达矢的表演也被誉为影史典范。两人共同完成了一次对存在本质的追问,也证明了艺术能够超越个体的局限,达到永恒。

5年后,时年75岁高龄的黑泽明迎来集毕生艺术、哲学思考于一体的终极之作《乱》。《乱》改编自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为了电影拍摄的成功,他再次召唤了仲代达矢。
仲代达矢时年53岁,正处于一个男演员体力和演技最巅峰的时期。仲代达矢毫不犹豫地来了,他将饰演主角一文字秀虎——这个需要从不可一世的霸主演到精神崩溃的流浪疯老人的角色,其表演跨度之大、情感消耗之巨,堪称演员的“珠穆朗玛峰”。
拍摄时,现场有大量实景燃烧的戏份。仲代达矢需要在一座真正燃烧的城堡中表演。他后来回忆,热浪扑面,火焰几乎舔舐到他的戏服,“那真的是在赌上性命拍戏”。黑泽明也清楚仲代达矢所要付出的艰辛之巨,这位年至耄耋的老人,突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情和依赖。当仲达代失在雨中反复拍摄疯癫戏份,精疲力尽之时,他走进了拍摄镜头里,默默为他撑起了一把伞,并说了一句“今天就到这里”。
这一幕,现场工作人员愣住了,仲代达矢也愣住了。黑泽明的这个举动,是两人合作长达30年来从未有过的。许久,仲代达矢缓过神,露出感激的神色来。他知道,撑伞的行为是黑泽明这位严师对为其倾尽所有的继承者最深的感激与认可。
成了。仲代达矢不仅表演出了疯癫的外形,还演出了看透世间虚妄的“清醒的狂乱”。霸主的骄傲、父亲的慈爱、被背叛的震怒以及疯癫后的悲悯与天真——角色所有复杂的状态,都被仲代达矢融于一体。而黑泽明关于权力的虚无、信任的脆弱、文明的自毁以及存在的荒谬,通过仲代达矢得到了最完美、最深刻的视觉呈现。
“拍摄《乱》时,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表演,而是在把黑泽明导演内心的风暴直接倾泻出来。”仲代达矢后来说道,他成了黑泽明悲怆灵魂的肉身化身,代他受难,代他哭。
这部电影为两人的合作画上了一个辉煌的句点,也共同将他们推上了艺术生涯的又一个顶峰。自此之后,黑泽明再无长篇剧情片,仲代达矢也再无如此重量级的电影角色。
1998年9月6日,黑泽明因脑中风在东京逝世,享年88岁。仲代达矢出现在了葬礼现场,但面对记者狂轰滥炸式的提问,他一言不发。许久之后,在访谈中,他给了观众答案:
“黑泽明导演并没有死。只要电影还存在,只要还有人看《七武士》《影子武士》和《乱》,他就永远活着。”
黑泽明去世后,仲代达矢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戏剧教育和年轻演员培养中,逐渐退出表演。
2013年,仲代达矢出版自传《演员:仲代达矢》,里面大量篇幅记述了他和黑泽明亦父亦师亦友的合作经历。该书成为研究日本电影史的重要文献。
其后又12年,仲代达矢去世,日本影史黄金时代终究落幕。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作者:白鲤"

作者:耀世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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